蔡昌義蓦失敵手,瞥目之下,心頭大震,厲聲喝道:“留下人來。”腳下一點,也朝密林追去。
「薇兒」如影附形,后發先至,擋住了他的去路,脆聲道:“干什麽啊?你又想走麽?”
蔡昌義急燥萬分,跺足喊道:“讓開,讓開,我要救人。”身子一閃,想從一側溜將過去。
「薇兒」的身法比他快捷,嬌軀一幌,又複擋在他的面前,道:“那是個什麽人啊?”
蔡昌義聽得母親呼喚,不敢硬闖,只得亢聲道:“不行啊,那是華大俠的公子,與孩兒意氣相投……”
「薇兒」接口道:“華大俠是誰啊?”
蔡昌義心懸華云龍的安危,不耐地道:“女孩子最好少問。”
「薇兒」眉頭一皺,道:“哥哥很凶嘛?不問就不問,誰希罕。”雙手在腰際一插,撅起櫻唇,擋在他的面前,大有「我雖不問,你也別想過」之勢。
蔡昌義素知這位妹妹刁鑽任性,深得母親喜愛,武功又強過自己太多,一見之下,不覺大爲氣餒,急忙涎臉道:“好妹子,哥哥講錯了,你行行好,讓我過去,那是哥哥的知交好友,如今被人抓去,哥哥若不趕去救人,那就成了貪生怕死,罔顧道義的人了。”
「薇兒」眼神一亮,道:“與我無關呵。”
蔡昌義急道:“怎麽與你無關,我是你的同胞兄長啊。”心念一動,忙又轉口道:“我告訴你,華大俠名叫華天虹,人稱「天子劍」,世居山西云中山「落霞山莊」,是個大仁大義,人人尊敬的大俠,哥哥的好友名叫華云龍,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,現年十七歲。是華大俠的公子,人品風流,性子豪……”
蔡昌義性子魯燥,內心著急,只圖如何消了妹妹的氣,讓他脫身前去救人,講起話來口不擇言,說得順嘴,不但報出了華云龍的生辰八字,且連「人品風流」也漏了出來,他是言者無心,他母親卻是聽者有意,聞言之下,不覺微愠,來等他將話講完,已自峻聲截口道:“義兒胡說什麽?”
蔡昌義楞然瞠目道:“孩兒實話實講啊。”
中年婦人道:“外人的生辰八字,也能當著你妹子講麽?”
蔡昌義道:“什麽關系啊,華某不是外人,他與孩兒……”
中年婦人臉色一沈,道:“莫名其妙,你渾渾噩噩,說詞不雅,哪一天才能聰明高雅一點?”
蔡昌義又是一楞,頓了一下,蓦然想起九陰教的一干人早失蹤影,心頭一急,也懶得去想母親言下之意,當下亢聲道:“不管啦,孩兒慢慢的學,目下救人要緊。”身形一幌,就待閃過「薇兒」的阻擋,朝那密林奔去。
「薇兒」倒未阻擋,他母親卻已叱喝道:“站住。”
蔡昌義萬分無奈地頓住了腳步,哭喪著臉道:“干什麽啊?孩兒如果不去救人,怎樣再見其他的朋友,那就別想在江湖上出人頭地了。”
中年婦人見到兒子萬分無奈的哭喪之狀,忽覺不忍,暗自一聲歎息,道:“人已去遠,追亦不及了,你先過來,爲娘有話要講。”
蔡昌義想想也對,樹林茂密,九陰教的人穿過密林,知道奔向那個方向?他不是忤逆不孝的人,既知焦急無用,也就惴惴然走了過來。中年婦人柔聲道:“義兒,你當真非常向往闖蕩武林麽?”
蔡昌義道:“咱們的祖宗也是武林中人。”
中年婦人將頭一點,道:“話雖不錯,但咱們家數代人丁單薄,只留母親,自從你外高祖父留下遺言,不準后代涉足江湖,五代以還,奉爲家訓,怎能在你的身上違背呢?”
蔡昌義道:“孩兒不敢妄論祖上的見解,但孩兒覺得既是武林中人,就該利用一身所學,爲政林鋤奸去按,申張正義,做人才有意義。”
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:“你這種想法,爲娘不一是不懂,但武林中人刀頭舐血,性命沒有保灘。仇怨相結,更是無止無休,咱們家人丁縱然單薄,差幸能以綸待金陵世家的門風而不墜,這乃是你外高祖父遺訓思譯,咱們與人無擾,又有什麽不好?”
蔡昌義口齒啓動,話聲尚未出口,明媚的「薇兒」忽然搶著道:“娘,既然講到這事,孩兒也有話講。”
中年婦人微微一笑,道:“你講吧。”
「薇兒」正色道:“外高祖父立此遺訓,怕是與咱們家的人丁有關吧?”
中年婦人道:“你究竟要講什麽?何須繞圈子?”
「薇兒」赧顔道:“好,那我直講,我認爲子嗣有關天命,外祖父的遺訓矯枉過正。”
中年婦人先是一怔,繼而微笑道:“你這丫頭平日百依百順,處處順著娘,骨子里跟你哥哥的想法一樣啊。”
蔡昌義接口道:“孩兒的想法並無不當……”
言猶未了,中年婦人目光一棱,臉色倏寒,口齒啓動,似要加以訓斥,忽聽一個蒼老清越的聲音口喧佛號,道:“小義兒也許有理,你讓他講下去。”
衆人一驚,急忙循聲望去,只見左邊密林之前,赫然一個手拂發髯的老和尚臉含微笑,飄然卓立。老年和尚骨瘦磷峋,滿臉皺紋,一襲灰布僧袖,一雙多耳麻鞋,正是清涼山尾隨華、蔡二人下山者。但那中年婦人凝視有頃,似曾相識,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,一時之間,星眸眨動,不覺瞧得呆了。
和尚緩步行來,煉然笑道:“娴兒不認得我了?小義兒周歲那日,我曾返回……”
言猶未了,中年婦人蓦地撲身向前,拜仆在地,歡聲道:“原來是您老人家,您老人家想得娴兒好苦啊。”
老年和尚呵呵笑道:“起來,起來,兒女已將成年,還不脫小兒之態,那要惹人見笑了。”話聲中,單臂一擡,中年婦人但覺一股柔和的勁氣貼地湧起,硬生生已將自己的身體托高地面,只得腰肢一挺,站了起來。
蔡昌義兄妹又驚又疑,同樣的忖道:“何方高僧啊?看來好似咱們家的長輩,娘的武功已算超凡入聖了,這位高僧的功力修爲更驚人……”
只見中年婦人回頭一望,道:“快過來,見過外曾祖父。”蔡昌義凜然一怔,嘴一張,目似銅鈴,越發的楞了。
「薇兒」性子活潑,怔得一怔,隨即撲了過去,歡聲叫道:“好啊,原來是我公公,公公怎麽當起和尚來了?”
中年婦人輕叱道:“看你瘋瘋癫癫,有規矩麽?”
老和尚哈哈大笑道:“很好,很好,人是彩鳳掩霁月,心若明鏡不染塵。乖兒叫什麽?”右臂輕攬,已將「薇兒」摟在懷里,厥狀歡愉至極。
「薇兒」開心極了,雙手梳弄著他的銀髯,嬌笑道:“叫薇薇,娘叫我薇兒。”
老年和尚一「哦」道:“薇兒今年幾歲啦?”
蔡薇薇道:“十六啊,怎麽?公公全不知道?”她美眸眨動,癡癡的瞧著老和尚,情狀至爲訝然。
但那訝然之狀,瞧在老年和尚的眼內,卻是一副無比嬌憨稚兒之態,心頭越發歡暢,不覺輕輕一擰她的鼻子,歡聲道:“公公當年云遊在外,哪里記得許多。”
蔡薇薇搖一搖頭,摔脫他的擰握,黛眉一蹙,道:“唉,您干嘛在外云遊嘛?”
老年和尚失笑道:“公公是個和尚啊。”
蔡薇薇櫻唇一撅,道:“和尚有什麽好?不要當啦。”老年和尚忍俊不禁,終于哈哈大笑起來。
此刻,蔡昌義侍立一側,忍不住道:“薇妹不像話,簡直胡說八道。”
蔡薇薇扭頭瞪眼道:“要你管?你才胡話八道。”
蔡昌義微微一笑道:“你不要凶,遲早給你找個婆家,嫁將出去,看你再凶?”
蔡薇薇大爲惱怒,纖手戟指,失聲叫道:“給你找婆家,給你嫁出去,給你……給你找個母夜叉。”她愈講愈氣,腮幫子一鼓一鼓的,連脖子也紅了,引得衆人越發大笑不巳。
大聲笑中,中年婦人忍俊道:“薇兒下來啦,不要盡纏著公公。”
蔡薇薇撅嘴不依,老年和尚卻自神色一黯,道:“阿彌陀佛!老衲皈依佛門,而親情總難斷絕,也算是心志不專了。”話聲中,輕輕將蔡薇薇放下地來。
老年和尚忽興浩歎,中年婦人當即翟然一凜,惶聲道:“娴兒該死,娴兒失言了。”
老年和尚苦苦一笑,道:“不必介意,老衲未成正果,算不得佛,所謂「人非太上,孰能忘情?」何況是骨肉之情……”
中年婦人急忙接口道:“佛法無邊,原也不外人情常理,娴兒孑然撫孤,衷心無依,您老人家何不還俗,容娴兒侍奉天年呢?”
老年和尚搖一搖頭,道:“娴兒呀,咱們家子嗣不盛,九代于茲,而且只剩陰支,不長男脈,祖宗的香火,全靠女子傳續,老衲當年出家依佛,固屬一恩之誠,妄想苦修功德,以盛子嗣,如今禮佛日久,誠如斯亦大謬,然則志貴從一,甯有暮年易志之理?還俗之說,娴兒不必再提。”
中年婦人蹙眉道:“那麽……那麽……娴兒爲您老人家蓋一座家廟,您老人家……”
孺慕之情,溢于言表,但言猶未畢,老年和尚已自朗朗一笑,截口道:“娴兒何其癡?老衲與你見面,不是叫你侍奉來的。”
中年婦人泫然道:“娴兒孑然孤立,無依無靠啊。”
老年和尚道:“你太拘謹,恪遵祖上的遺訓,固無不當,不察實況,不知開拓生活的領域,自然感到孑然無依了。”
中年婦人一怔,道:“老人家指的什麽?”
老年和尚道:“是講老衲,你應該多交益友,到外面走動走動,也不妨作一點維護正義的事,這樣一來,生活有了意義,情趣自然增高,孑然無依的寂寞之感,便可不逐而去了。”
中年婦人大感意外,瞠目訝然道:“怎麽?您老人家叫娴兒違背祖訓?”
老年和尚微微一笑,道:“祖上的遺訓,乃是鑒于江湖上思怨糾纏,無止無休,投身其中,便難自拔,究其所極,無疑是爲子嗣耽憂。但人生數十寒暑,意義何在?況且人之生死,自有天命,子嗣一節,更非人力所能左右,細加分析,那是因噎廢食了。”
中年婦人駭然失聲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”結口呐呐,卻是無以爲繼。須知祖上的遺訓,宛如金科玉律,那年頭講究「君欲臣死,不得不死,父叫子亡,不得不亡。」設有違忤,便是大逆不道。和尚不但是出家人,且是「娴兒」的外祖,遽作此論,那是難怪中年婦人失聲駭叫,卻又無以爲繼了。
只聽蔡昌義歡聲接口道:“嗨,有道理。生死有命,人生何爲?咱們本是武林中人,空有一身武功,不在武林中造一番事業,不爲江湖人主持正義,豈不與草木同……”
言猶未了,中年婦人鎮定心神,輕聲喝道:“沒有規矩,大人講話,要你插嘴。”
老年和尚道:“不要罵他,年輕人該有創業的精神。”
中年婦人蹙眉道:“老人家真的這樣想麽?”
老年和尚淡然道:“老衲潛思默想,覺得吾佛既有曆劫超生的旨意,自有企求衆生安甯的願望,俗家后代,倘能爲此而努力,老衲的想法若然有誤,縱然淪入地獄,也是心甘情願了。”
蔡薇薇忽然叫道:“不會的,除惡就是行善嘛,公公身在佛門,心念蒼生……”
中年婦人又複截口道:“薇兒不要多話。”
老年和尚笑問道:“娴兒莫非認爲不當麽?”
中年婦人俯首惶然道:“娴兒不敢,娴兒覺得祖上的遺訓……”
老年和尚哂然接口道:“你太執著了,小薇兒福澤綿綿,具有多子多孫之徵,小義兒秉賦特異,更非英年夭折之相,老衲斷言子嗣無慮,你又何須耽心祖上的遺訓?”
這中年婦人姓宣名文娴。父親宣忠翔,母親舒明媛,老年和尚便是舒明媛的父親,俗家的姓名叫做舒仲堅,出家以后,法號「元清」,他夫人戚婉君的遠祖,乃是三百年前金陵世家高華一脈。高華的獨生女名叫高潔,又名雯兒,下嫁北斗劍張鑄魂的銥缽傳人—一武聖云震,云震有兩房夫人,生有一子一女,次子夭折,長女乃高夫人高潔所出,爾后曆代相傳,獨乏男丁。七代傳至舒仲堅的嶽父戚棠棣,又因舒仲堅的獨生愛子爲人排解紛爭而喪命。戚棠棣痛定思痛,立下了后代子孫不準涉足江湖的明訓,舒仲堅也便因此離家出走,落發爲僧了。中年婦人的夫婿,名叫蔡元浩,十五年前,染疾而亡,中年婦人性子溫馴,恪守祖上的遺訓。
元清大師又道:“近數十年來,江湖上表面甯靜,骨子里暗潮洶湧,爭奪霸業的氣氛激蕩不已。老衲暗中觀察,目下的武林,唯有云中山華家人守正不阿,義之所在,絕不瞻顧。眼下枭雄四起,紛紛蠢動,也正是對他們華家而來,咱們祖先主持正義的門風,若與華家的力量相結合,倒不失爲明智的抉擇。”
蔡昌義一聽元清大師贊同他的意見,頓時眉飛色舞的道:“是啊,華大俠公子華云龍是孩兒的知己好友,此人的風神不去說他,其爲人豪邁好義,性子爽朗,咱們金陵五公子,沒有一人比得上他……”
話未說完,蔡薇薇已自接口道:“那個什麽華公子,就是剛才被人劫走的那一位麽?”
蔡昌義沒好氣的道:“都是你嘛,沒有你打岔,華公子怎會被人劫走?”
蔡薇薇黛眉一揚,道:“怎麽怪我呢?他自己武功不濟怪得誰來?”
蔡昌義眼睛一瞪,道:“他武功不濟?哼,不要認爲你自己武功了得,三個蔡薇薇,不見得比得上一個華云龍。”
蔡薇薇鼻子一皺,小嘴一撅,道:“哼,了不起嘛,結果還是被人劫走了。”
蔡昌義大爲氣惱。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都是你令人分神,九陰教主什麽東西?憑她想要……”
蔡薇薇搶著截口道:“對敵分神,已犯武家大忌,就算他武功蓋世,又有何用?”
蔡昌義氣爲之結,口齒啓動,正待加以駁斥,他母親宣文娴心頭煩躁,怨氣無可宣泄,輕聲叱喝道:“不要吵啦,旁人的武功高低與咱們無關。”
元清大師微笑接口道:“娴兒錯了,那華云龍確是一代俊彥,不但風神爽朗,氣度恢宏,而且守心仁厚,敢作敢爲,再加機智絕倫,應變的能力超人一等,來日掃蕩妖氛,澄清武林的責任,怕是非他不足以擔當。”話語之中,目光有意無意的朝「薇兒」望了過去。
蔡薇薇眼神一亮,道:“公公這樣講,豈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?”
元清大師點一點頭,道:“小疵不足影響他領袖群倫的氣派,來日有緣,老衲望你多多與他親近親近。”
蔡薇薇小嘴一撅,道:“我才不希罕哩,將來要有機會,薇兒要斗他一斗。”
元清大師微微一笑,轉臉一顧宣文娴道:“娴兒意下如何?老夫認爲小義兒極有見地,你應該外出走動走動,困守家園,對你的身心無益。”
宣文娴微一吟哦,道:“娴兒方寸紊亂,衷心無主……”
元清大師朗朗一笑,道:“那就這樣吧,老衲攜義兒同行,先去救下華云龍,你攜薇兒一路。”談論至此,宣文娴也同意了,于是祖孫四人分道揚镳,離開了鍾山之顛。
且說九陰教主偷襲得手,夾協華云龍越過叢林,慌慌張張率領門下徒衆,投奔鍾山之西,來到了揚子江畔。江畔有一座隱密的莊院,那莊院宅第連云,氣象宏偉,看去煥然一新,好似修建不久,無疑是九陰教主金陵分壇所在之地,一行人到達江畔,經行投入莊院之中。
華云龍穴道被制,昏迷不醒,對適才的一切,了無所知,蘇醒時遊目四望,方知處身一所美輪美奂的敞廳。那敞廳宮燈流蘇,金碧輝煌,九陰教主臉含微笑,高居一張錦緞虎皮的高背椅上,那冷豔絕倫的幽冥殿主侍立在她的身后,其余刑名殿主以及各堂堂主分立兩側,氣氛莊嚴肅穆至極。
華云龍暗運真力,默察災道已解,周身殊無不適之處,當下鎮定心神,籌思應付之策,忽聽九陰教主柔聲說道:“華小俠,適才老身暗施偷襲,僥幸得手,你不怪我手段卑鄙吧?”
華云龍眉毛一揚,道:“你也知道暗施偷襲,手段卑鄙麽?”
梅素若忽然冷冷一哼,道:“彼此對敵,斗智斗力各盡所能,你若不服,可與本姑娘再戰一場。”
華云龍聞言之下,怒氣洶湧,但與梅素若冷豔的美目一觸,不覺氣焰頓泄,暗暗忖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徒逞血氣之勇,只有自取其辱,我得另謀脫身之計爲是。”他這人不拘小節,每逢厄運,心智特別沈穩,原先大有甯折不彎的氣勢,如今既已被擒,想法卻又大變,所謂「識時務者爲俊杰」,華云龍的是當之無愧。
事實上,另外還有一個極其微妙的因素,那便是梅素若容貌之美,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上,他風流成性,面對絕色佳人,縱然怒氣沖天,一時卻也發不出來。當他想到「不能徒逞血氣之勇」時,一雙星眸,便自緊緊瞧著梅素若,一瞬不瞬。
他那目光,旁人見了不外兩種感覺,一種感覺平平淡淡,好似他心中平靜如止水,對那莊嚴肅穆氣氛無所動,另一種感覺,便是心蘊怒火,對梅素若的言語大爲不忿,只因身已被擒,不敢遽而發作罷了。他那神芒熠熠的樣子,瞧在梅素若的限內,其感覺卻是大爲不同了。
梅素若冷若冰霜,華云龍的目光卻似熊熊烈火,他二人同是目不轉瞬,相互凝視,時光稍久,梅素若但覺心神一震,胸口若小鹿撞闖,怦然亂跳,某種極其微妙的感覺頓襲心頭,竟而莫名其妙的臉色一紅,繼之冷冷的哼了一聲,始才掉頭他顧。既然臉紅,卻又冷哼,個中的情由,當事人亦自惘然,局外人自然更難理解了。
只見九陰教主陰陰一笑,道:“華小俠,以輩份而論,老身暗施偷襲,制住了你的穴道,確是有失身份,但老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,試想令堂與老身極爲投緣,老身再度出山固然有意在武林之中爭奪一席之地,然有令堂在,老身能與你們華家爲敵麽?”
華云龍聰明絕頂,九陰教主言詞反複,神態暧昧,顯然別有企圖,又怎能瞞得了他的耳目呢。但見他目光一轉,神態凜凜的注視著九陰教主,道:“哼,口密腹劍,教主當之無愧了。”
九陰教主不以爲忤,道:“說來你也許不信,謀殺司馬大俠夫婦的事老身有份,「玄冥教」主有份,顧鸾音也有份,你對老身獨有怨懑,那是有失公允了。”
華云龍暗暗震驚,忖道:“她這般坦陳血案的內情,那是定要殺我了。”他心頭震驚,外表不動聲色,目光一梭,冷然說道:“華云龍眼前是階下之囚,要殺要刮,全憑教主,你講這些有什麽用?”
九陰教主微微一笑,道:“老身只是叫你相信,我對你華小俠並無惡意。”
華云龍道:“華云龍並非三歲孩童,甜言密語對我不生作用,有話爽直的講,我華云龍能答便答,不能作答,縱然鼎镬加身,也休叫我吐露只字片語。”
忽聽那身材矮小的引薦堂主申省三陰陰一笑,道:“實對你講,咱們也無話可問,老朽職司本教引薦堂,你若願意歸順本教,老朽在教主座前美言幾句,負責爲你引薦。”
一般講來,武林中各門各派,規律極嚴,教主在座,屬下之人焉有插嘴的余地?但這姓申的堂主不但貿然接口,且有擅作主張之勢,而九陰教主竟無不悅之色,那就耐人尋味了。華云龍七竊玲珑,略一思索,便有所得,當下朗朗一笑,道:“這倒也好,投身九陰教下,華某不但可以創一番事業,且能與梅姑娘朝夕相聚,哈哈,美女在抱,前程無量,華某豔福不淺,大可出人頭地了。”
梅素若玉臉通紅,峻聲叱喝道:“你胡說什麽?”
九陰教主道:“華小俠倘使真願輔助老身,老身便將若兒許配于你,亦無不可。”
梅素若急聲接道:“師父,這姓華的口齒輕薄,可惡之極,若兒……若兒……”
九陰教主揮一揮手,道:“爲師的自有主張,你別打岔。”
華云龍臉色倏沈,肅容接道:“你那主張不外打聽華某長輩的行蹤與意向,再不然便是扣留華某爲質。哼,三十年前故技重施,可惜對華某無用。”
九陰教主暗暗吃驚,眉頭一揚,道:“當真對你無用麽?”
華云龍嘴唇一披,哂然道:“華某不爲美色所迷,不爲威武所屈,任你有千般伎倆,萬種毒刑,也休想叫華某聽你擺布。”
梅素若實在氣他不過,冷然接道:“你剛才口口聲聲甯可被殺,不願被擒,眼下你是階下之囚,怎不設法自絕呢?”
華云龍星眸移注,道:“在下與梅姑娘有仇麽?”
他那目光朗若晨星,似笑非笑,梅素若與他的目光一觸,心頭又複怦怦直跳,怔得一怔,始才冷聲道:“有仇,仇深似海,怎麽樣?”
華云龍暖昧的笑了一笑,道:“梅姑娘縱然與在下有仇,你這激將之法也是無用。華某與旁人不同,你可知道眼下我在想些什麽?”他說著將頭一歪,好似小孩故作神秘之狀。
氣得梅素若牙根發癢,恨不得咬他一口方始甘心,當下銀牙一锉,狠聲說道:“管你想什麽,本姑娘但知你該死。”
華云龍哈哈大笑,道:“華某怎麽能死,我若一死,你豈不……”他本想說「你豈不要守望門之寡」,這原是順著九陰教主「便將若兒許配于你」那句話而發,本也順理成章。但他話到唇邊,忽然感到過份輕浮,只怕太傷梅素若之心,因之倏然住口,硬將那句話咽了下去。
華云龍縱然風流,梅素若容顔之美,氣度之華貴,是他生平所僅見,梅素若雖冷若冰霜,彼此雖處于敵對地位,但叫華云龍真正去刺傷梅素若的心,以華云龍的性格,那是怎樣也不會作的。他如此,梅素若何嘗不是一樣。
所謂「美人自許」,這「自許」二字,包含她所接觸的人,那情形好似百萬富翁不願與乞丐往來一樣。真正的美人一方面自許其美,另一方面,總也希望她所接觸的人與她一般美豔絕倫,尤其對于異性,這種要求越發顯著。文采風流,無論容貌與風度,俱各超人一等,乃是真正的美男子,梅素若既是美女,若說她面對這樣一個俊美無比的男子而無動于衷,那便是欺人之談了。
她動心,而且激動無比,只因乖戾的教養,造成她仇視俊美男子的性格,加上華云龍挑達不羁,恰恰是她平日懷恨最深的一型,表面看去,華云龍又複對她的美色漠然無動于衷,因之她口口聲聲要殺她,大有與她誓不兩立的趨向。偶若細加分析,這種趨向,實因暗暗心折之所致,只是她自己並未覺得罷了。
此刻,梅素若雙目之中,冷焰電射,大有便將出手之勢,華云龍話至中途,倏然住口不語,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之她微微一征,峻聲道:“講下去啊,怎麽又不講了?”
華云龍道:“不講也罷。”
梅素若使上了小性,厲聲喝道:“偏要你講,倘若不講我割下你的舌頭。”
華云龍聳一聳肩,道:“好吧,我講。我在想如何脫身,你相信嗎?”此話一出,梅素若楞然瞠目,其余諸人,卻忍不住哄堂大笑。這是難怪他們要笑了,被人所執,又複處身強敵環伺之中,居然說出這等沒骨氣的話來,而且還問人是否相信,豈不窩囊之極,梅素若暗暗忖道:“這是怎麽一個人啊?看他英氣勃勃分明天生傲骨,爲何又這般幼稚,竟會說出這種話來,難道……難道他自信得很,確有力量脫身麽?”
這時,華云龍坐在對面椅上,笑意盎然,顧盼自若,好像處身友朋之中,淡然而平實,確是令人莫測高深。須知梅素若性格之冷漠,亦非常人可比,大凡這種因后天的教養而趨于冷酷無情的人,其愛憎的觀念也比一般人格外強烈。這時她尚未察覺自己對華云龍的愛意,因之只覺華云龍處處可恨,處處可惡,若是讓他脫身而去,在她的心念之中,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屈辱,眼下這樣想,自也無怪其然了。
那身材矮小的引薦堂主申省三,無疑是個陰險多詐的人,他一面大笑,一面目不轉晴的注視著華云龍的動靜,衆人大笑聲中,他忽然冷冷的道:“啓禀教主,這華云龍是個個滑頭,沒有華天虹君子之風,依屬下的意見,咱們不必多費心機了。”此話一出,笑聲頓歇,衆人的目光,齊齊都向華云龍身上投去,華云龍微笑如故,卻是安若磐石,厥狀鎮靜得很。
只聽那傳道堂主樊彤接口說道:“屬下也這樣想,宰了小的,何愁老的龜縮不出,咱們既要稱雄武林,與那華天虹勢同冰炭,極難相容,何不宰了這小子,痛痛快快的大干一場。”
此人好大喜功,顯然不信華天虹的利害,因之肆無忌憚,氣焰極盛。華云龍看不慣他的氣勢,暢聲大笑道:“動手啊,華某眼下是俎上之肉,你怎麽不動手呢?”
那刑名段主厲九疑陰聲接道:“遲早總是要動手的,只要教主下令,老朽先叫你嘗嘗「燃指焚香」之刑。”
這刑名殿主厲九疑頂門微禿,身形高大,眼睛黑少白多,眼白滿布血絲,無疑是個凶殘狠毒的暴戾之徒,華云龍暗暗忖道:“這人是個屠夫,靠宰人起家的,外公的從仆戴昱就是這等模樣,這種人心腸歹毒,萬萬容他不得,只要動手,我先取他的性命。”
那司理堂主葛天都資格最老,對九陰教主的思想也最清楚,這時忽然越衆而出,朝那九陰教主躬身作禮,道:“教主緬懷故舊,對華云龍眷顧至深,怎奈華云龍不識擡舉,自命俠義,對教主毫不尊敬。此人刁鑽古怪,想以故舊叫他知所感戴,怕是難以如願了。”
這些人七嘴八舌,言詞紛纭,氣勢不一,但九陰教主默默不置一詞,顯然都與她的心意不合,唯獨這司理堂主葛天都了了數話,卻使他緩緩颔首了。她颔首,但卻仍未開口,只是吟哦沈思而已。須知九陰教主睿智深沈,個性執拗之極,是個極端陰險狠辣的人,當年她對白君儀極具好感,一心一意要收白君儀爲徒,此事固與願違,但那白君儀的影子,始終未從她的心頭抹去,況且當年尚有另外一種妄想,那便是收下了白君儀,華天虹便有可能投入九陰教下,如此一來,武林霸業自可垂手而得。
這是往事,如今事隔多年,她那爭霸之心未戢,這次出山,無疑別有仗恃,不料甫落江湖,首先便遇上白君儀的兒子,華云龍酷似父母,因之她用上懷柔之策,盡量表現長者的風度,要想憑那一廂清願的「情意」攏絡華云龍,與華天虹一家攀上交情,以達其稱雄武林的夙願,究其用心,說得上「故技重施」了。
嚴格的講,九陰教主記恨之心極重,當年華天虹崛起武林,領袖群倫,阻撓她成就霸業的雄心,她自然難以忘懷,譬如謀害司馬長青及其夫人柯怡芬,造就梅素若冷酷無情的性格,這些可說都是針對華天虹而發,但她也是個只求目的,不擇手段的人,既不能將那畏懼華天虹用心理形之于外,又無絕對的把握挫敗華天虹,轉而用懷柔的手段去套交情,那也是從權達變的常事。
殊不知華云龍表面隨和,看去凡事都不在意,買際卻是極有主見的人,加上他聰明絕頂,不拘小節,往往見風轉舵,令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的意向,因而莫知所適此,九陰教主頗受困擾,也曾起過殺心,在鍾山之巅便曾因此而發怒,怎奈她個性執拗,不願更改一廂情願的想法,如今葛天都點明了,而且講得很含蓄,也不傷她的尊嚴,因之她微一沈吟,便自目光凝注,道:“依你之見呢?”
葛天都身子一躬,道:“依屬下之見,不如將他軟禁起來,一面放出消息,看看他父母的反應,一面通知玄冥教主,請他定一時地,共商對付華天虹的大計。反正咱們已經看出,與華天虹等一夥人遲早不免一戰,這華云龍能用則用,若是無用,到時候廢掉了事。”他之所謂「能用」,便是可作「人質」之意。
九陰教主尚未表示可否,華云龍已自哈哈大笑道:“好主意,好主意,面面俱到,干脆了當,華某不用奔波了。”站起身來,便朝廳后走去。
梅素若身形微閃,擋住了他的去路,峻聲喝道:“干麽?”
華云龍眉頭一揚,道:“休息去啊,你們不是要軟禁我麽?”
梅素若冷冷一哼,道:“想得倒舒服,你道軟禁是好受的?”
華云龍肩頭一聳,笑道:“軟禁嘛,顧名思義,總不致于手鏈腳铐,加上刑具吧?”
聳肩而笑,原是俏皮的動作,只因其人風神俊逸,便連這俏皮的動作,也別有一種潇灑自如的韻味,梅素若見了,芳心好似被他挨了一拳,愈看愈不是滋味,不覺鼻子一掀,連聲冷哼不已。冷哼聲中,突然嬌軀一轉,朝那九陰教主道:“師父可是決定了?”
九陰教主但覺她氣憤之極,不禁訝然道:“決定什麽?”
梅素若道:“將這姓華的囚禁起來。”
九陰教主恍然道:“哦……怎麽?你有意見?”
梅素若道:“沒有,不過師父若已決定,請將姓華的交給若兒。”
華云龍忽然怪笑道:“好啊,有女相陪,華某交桃花運了。”
九陰教主冷然一笑,目注徒兒,道:“交給你干麽?此人古怪得緊。”
梅素若道:“不怕他古怪,我要好好叫他吃點苦頭。”
九陰教主想了一下,道:“好吧,讓他吃點苦頭。可要注意,別將他弄成殘廢,爲師的另有用處。”
梅素若應一聲「是」,轉身冷然道:“走啦。”
華云龍毫不在乎,又複俏皮時作了一個手勢,笑道:“請,姑浪請引路。”梅素若冷冷一哼,也不言語,轉過身子,運朝廳后屏門走去。華云龍再朝九陰教主洪一拱手,道:“家父母有訊息時,煩教上通知在下一聲,失陪了。”撒開大步,竟自坦然的跟隨梅素若而去。
見到華云龍坦然無所畏懼的模樣,刑名殿主厲九疑等一干人各現獰笑,九陰教主卻眉頭一皺,暗暗忖道:“這小子究竟是什麽性格?他當真不怕受刑,不怕死?還是自恃……”意想愈是心煩,不覺大喝一聲,道:“散啦,按預定步驟行事,葛堂主著人會知玄冥教主……”話未講完,人已領先退去。
且說梅素若默然前導,華云龍緊隨而行,這二人一個冷漠肅然,一個笑臉盈盈,笑臉盈盈的如沐春風之中,冷漠肅然者令人望之心寒。但是,這二人的神色縱有不同,其俊美飄逸之處,卻是無分軒轾,恍如金童玉女,下曆凡塵。
走盡回廊,穿過一列房舍,到了一處幽篁環繞的獨院。那是梅素若的住處,地當此院的東南角,這獨院背臨鍾山余脈,門前有一條人工掘成的深深小溪,院內景色幽雅,氣氛靜谧之極。進人獨院,一個穿著翠綠短襖的垂髫小婢迎了上來。
梅素若冷冷地道:“準備繩索,送來廳屋備用。”身子未停,迳朝一座小巧精致的瓦房行去。
華云龍亦步亦趨,笑意盎然,經過垂髫小婢的面前,還向她作了一個鬼臉。那小婢倒是怔住了瞪著一雙妙目,一時竟忘了行動。梅素若倏然轉過身子,峻聲叱道:“發什麽呆?我講的話沒有聽見麽?”
垂髫小婢驚然一驚,脆聲道:“聽見啦。”撒開步子,如飛奔去。
步入精舍,梅素若氣唬唬的在中間一張高背錦椅上落坐,華云龍意態閑散,舉目朝四周打量。這是一座三明兩暗的建築,格局雖小,氣派極大。中間是花廳,兩邊是梅素若的閨房,書室、行功室。那垂髫小婢的臥室便在行功室的后面,家俱油漆光亮,都是上等招木制造,極盡精致纖巧之能事,兩旁牆壁及中堂,均挂有名家字畫,屋子里收拾得點塵不染,可知梅素若是個極愛整潔的人。
這時已是掌燈時分,須臾,垂髫小婢手托茶盤,另一手攜帶一捆麻繩走了進來。梅素若見了,頓時杏眼圓睜,喝道:“誰叫你備茶啦。”
垂髫小婢自作聰明,道:“有客嘛,我來點燈。”將茶放在幾上,麻繩放在地上,便待轉身去取火。
華云龍忽然笑道:“姑娘小氣了,在下縱不是客,叨擾一杯清茶又算什麽?何必對這麽一個孩子發脾氣。”
梅素若冷冷的瞧了他一眼,朝那小婢道:“蘋兒怎麽啦?……去喊小娟小玫來,回頭再來點燈。”
蘋兒無疑尚不解事,仗著平日得寵,眉頭一皺,道:“何必去喊她們,什麽事蘋兒能做啊。”
梅素若臉色一沈,道:“叫你你就去,噜蘇什麽?綁起他來,你能夠麽?”
蘋兒又是一怔,暗暗忖道:“怎樣?綁起他來?他……他……得罪小姐啦?”
華云龍朗朗一笑道:“區區一根繩索,綁得住我麽?”
梅素若漠然說道:“回頭便知。”
華云龍道:“就算繩索綁得住我,我若不肯束手就縛,縱然是姑娘親自動手,也不見得便能如願哩。”
梅素若冷聲一哼,道:“除非你不是英雄,小娟小玫比蘋兒大一歲,你大可一試。”
華云龍聞言一怔,暗暗忖道:“這倒是難了,我豈能與她們動手?但……但……我也不能束手就縛啊。”想了一想,注目含笑道:“我真不懂,姑娘爲何一定要綁我?那多費事。”
梅素若冷然說道:“告訴你也無妨,我要將你吊起來。”
華云龍道:“吊起來又如何,這算叫我「吃點苦頭」麽?”
梅素若道:“這算苦頭,豈不便宜了你。我將你倒懸三日三夜,不給你飯吃,不給水喝。”
三日不吃飯,練武之人也許熬得過去,三日不飲水,任何人也受不得的,何況是「倒懸」三晝夜,那腑髒倒翻,血氣逆行的滋味豈是好受的?這種慢性折磨人的手段,她還說不算苦頭哩。華云龍暗吃一驚,下意識的朝門外一棵巨大榆樹望去。
梅素若見他吃驚之狀,大感暢意,不覺抿一抿嘴,接著又道:“你好象什麽都不在乎,大概自恃得很,那就嘗嘗倒懸的滋味吧。”話聲一頓,移注蘋兒道:“走啦,盡在那里發什麽呆?”
華云龍苦苦一笑,道:“梅姑娘,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,我華云龍與你無怨無仇,縱有怨仇那也是上一代的事,你竟然想辦法整治我,這……這真是從何說起。”
梅素若漠然冷笑道:“怎麽樣?你也有畏懼的事?”
華云龍將頭一搖,道:“姑娘錯了,我華云龍不知畏懼爲何事,所謂「拚死無大難」,餓上三日,吊上三日,又算得了什麽?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唉,不說也罷。”
俯下身子,拾起地上那捆繩索,在手中掂了一掂,忽然目注蘋兒道:“小蘋兒,請你過來一下。”
蘋兒一怔,道:“干什麽啊?”
華云龍淡然一笑,道:“喊人麻煩,你們小姐又不屑自己動手,請你過來綁一綁吧。”此活一出,蘋兒越發怔楞,梅素若目幻異彩,同樣的深感意料之外。
在梅素若想來,華云龍已經被她用言語套住,縱然再加奚落,也是不能反抗。她正想看看華云龍遭受奚落時,進退兩難的狼狽之狀,不料華云龍倏然一變,變得溫馴異常。不但話至中途,浩歎而止,而且不叫喊人,便叫那十二三歲的蘋兒前去綁他,這種轉變,豈是她始料所及。
她攜楞的瞧了華云龍一陣,覺得華云龍坦然鎮靜,好似語出至誠,並無詭計,但她不敢相信,詫異迷茫中,不覺亢聲道:“哼,你想暗算蘋兒麽?”
華云龍失笑道:“姑娘多疑了,華家的后代,沒有講話不算數的。姑娘以英雄兩字贊許華云龍,我華云龍若是不知自重,豈不使姑娘失望了?”
他講這話時,神色自然,不失端莊,了無譏諷俏皮的意味,梅素若聽了,莫名其妙的心頭一震,脆聲叱道:“胡說八道,誰失望……”忽覺越描越黑,一陣紅暈湧上了臉頰,話聲倏然頓住。
華云龍怔了一下,欠身說道:“姑娘勿怪,在下的意思,是說願意做個英雄,當不致卑鄙無恥,暗算蘋兒。煩請吩咐蘋兒一聲,叫她來綁吧,只是……”
梅素若聞言之下,臉色更紅,頓了一頓,忽然沈聲道:“不,「只是」怎麽樣?先講下去。”
華云龍道:“講也無用,不講也罷。”
仍是「不講也罷」,梅素若大感惱怒,峻聲叱道:“我要你講,不講我吊你七天七夜。”
華云龍坐正身子,莊重的瞧了梅素若一陣,乃道:“姑娘定要知道,在下只得直講了。”
蘋兒忽然脆叫道:“不可胡說啊,胡說小姐要生氣的。”
華云龍朝她一笑,算爲致謝,回過頭來,一本正經道:“姑娘之美,超絕塵寰,宛若瑤池仙子,在下自覺見過的美女不少,但與姑娘相比,那有云泥之別……”
話猶未畢,梅素若嗔聲叱道:“美與不美,與你無關,姑娘不聽阿谀之詞。”
華云龍肅容接道:“這不是阿谀之詞,乃是由衷之言。憑心而論,在下見到姑娘,便有心儀之感,豈料姑娘……”
梅素若大怒喝道:“你胡說什麽?”
蘋兒失聲接口道:“不是胡說啊,小姐確是很美,任何人見了……”
梅素若霍地站立,叱喝道:“你在幫他講話麽?”
蘋兒悚然一驚,道:“蘋兒不幫他,蘋兒講實話。”
華云龍起立接口道:“蘋兒是你的侍婢,焉有相幫在下之理?可借姑娘美則美矣,性格過于冷僻了一點,便以對待在下而言……”
梅素若目光一棱,冷焰如電,此刻的心情是怒是煩,她自己也分不清楚,未容華云龍將話講完,又複截口道:“對你怎樣?不要自認爲長得英俊,姑娘便該善待你,蘋兒,將他綁了。”
話聲斬釘截鐵,毫無圓場的余地,華云龍將頭一搖,道:“既然如此,何必定要我講,蘋兒,麻煩你啦,請照你們小姐的意思做,綁緊一點。”話聲中,到了蘋兒身邊,將繩索遞了過去。
蘋兒漠然接過繩索,卻不動手。梅素若峻聲喝道:“動手啊,還等什麽?”
蘋兒無奈,走到華云龍背后,先綁住他的手腕。她身材矮小,華云龍蹲下身子,讓她去綁手臂。兩條手臂縛在身上,華云龍的上身便失去自由了。但只縛了一圈,梅素若不大滿意,沈聲斥道:“綁人都不會綁?不要綁手臂,綁住腳踝就行啦。”
華云龍道:“姑娘最好封閉我的穴道,不然我忍受不住時,會將繩索震斷的。”
梅素若道:“想得倒得意,你想渾然無知,不覺痛楚麽?哼,那榆樹高達九丈,你已見過,不怕摔死,盡管震斷吧。”華云龍暗暗歎一口氣,兩眼一閉,不再多言。
半響過后,廳堂燃上燈,華云龍已經倒挂金鈎一般,被吊在榆樹梢頭的細枝之上。這時,梅素若坐在廳屋正中,另外兩個小婢模樣的女孩侍立兩側,蘋兒站在她的面前,撅起小嘴,狀似不悅,但梅素若視若無睹,目光空空洞洞,好象思索什麽,又好象什麽也沒想,冷冷冰冰的默然無語。
過了半晌,右邊那個較小的小婢不耐沈寂,怯生生的道:“小姐,咱們餓啦。”
左邊較大的小婢輕聲接道:“別吵,小玫,小姐折騰了三天,累啦。”
小玫道:“累了也得吃飯啊,人已吊上去,呆在這里干什麽嘛?”
蘋兒接口道:“誰知道呢,人是小姐自己要一綁,要吊的,吊上去以后,就是這副模樣,不言不動的,請她吃飯也不答理。”
梅素若聽見了,目光轉動,朝三個小婢瞥了一眼,淡淡的道:“不要吵我,你們都下去,我在這里看著姓華的。”
蘋兒撅著嘴唇道:“那有什麽好看的?”
梅素若煩躁的道:“你好噜蘇,我在監視他,誰說看他啦?快下去。”
較大的小婢便是小娟,她較懂事,一見梅素若神色不豫,連忙揮手,道:“走啦,小姐心煩,咱們吃飯去。”轉身行了一禮,領著小玫與蘋兒,急急退出廳去。
人影消失,門外傳來蘋兒的聲音,悄悄說道:“怎麽回事嘛,小姐好象變了……”當真變了麽?怕是只有梅素若自己明白了。
且說華云龍吊在樹上,那滋味真不好受。他手腳被縛,頭下腳上的吊在樹枝之上,微風吹來,那樹枝幌幌蕩蕩,隨時都有折斷之慮。他說過「除死無大難」,這種精神上的威脅,倒也不去說它,要命的卻是血氣逆行,五髒六腑都朝喉頭擁擠,似乎要從口鼻之間擠出腔外,擠得他頭腦暈眩,直欲嘔吐。
然則,吐不得,一吐更糟,那將吐完胃里的清水,嘔出血未,直至斃命而后已!因之,他竭力忍耐,竭力排除一切紛沓的雜念。甚至連肉體上的痛苦,也想將它摒置于意念之外。可是,這不容易啊。所謂「切膚之痛」,表皮上的痛苦尚且難以忍受,何況這痛苦發自體內,遍及全身,幾無一處好受。
日影緩緩西斜,淡淡的月光,從那枝葉縫隙間照在華云龍身上,就象千萬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一樣,愈來愈是難以忍受了。他臉色發青,頭皮發炸,身上的衣服,已經分不清露水與汗水,喘息的聲音,宛如力耕甫歇的水牛。這還只有三個時辰啊!往后三十三個時辰怎樣支撐下去?
漸漸地,喘息聲小了,汗水也不流了,但臉色卻已由青變紫,由紫變白,如今不見一絲血氣,終于失去了知覺。梅素若不知何時已經退走,精致的房舍不見一絲燈光,但將將沈的月色反而愈見皎潔,愈爲明亮。明亮的月光下,忽見兩瞥人影由東方飄然而來。人影逼近十丈而止,赫然竟臯元清大師和那性子急躁的蔡昌義。
元清大師遊目四顧,悄聲說道:“這座莊院氣派極大,卻又遠離市囂,隱秘如斯,看來這一次的方向找對了。”
蔡昌義道:“管他對不對,義兒與其余幾位兄弟找遍金陵城,不見九陰教的人影,半夜決定各奔一個方面,一直追尋下去,如果不是與公公約定見面,義兒豈肯坐鎮金陵,擔負傳遞訊息之責。進去啦,搜他一搜再說。”
元清大師道:“別莽撞,老衲是出家人……”
蔡昌義急道:“出家人怎樣?如果華兄不幸遇害,公公也不管麽?”
元清大師道:“老衲八十九歲,禮佛已久,管不了那麽多了。”
蔡昌義一怔,道:“那不,您……”
元清大師道:“小聲一點,老衲只是覺得江湖上殺氣彌漫,不是衆生之福,鼓勵你娘出山盡一點力。”
蔡昌義道:“娘是娘,華云龍是華云龍,義兒看得出來,公公對華兄弟關心……”
元清大師接口道:“這就是所謂緣份,老衲只是覺得與那孩子有緣,想要和他聚聚,至于個人的生死榮辱,那要你們自己去決定了。”
大師的話聲始終很低,語氣也極其平淡,蔡昌義想想目下仍以華云龍的安巍重,其余的大可留后再講。他與華云龍投緣至極,又是個義重如山的人,當下亢聲道:“不管啦,進入再講。”步子一邁,就待撒腿奔去。不料身形甫起,人已被元清大師一把拉住。
元清大師道:“慢一點,你看那是什麽?”
蔡昌義一怔,回頭道:“什麽?”
元清大師舉手一指,道:“你看,樹梢吊著一個影子,好像是人。”蔡昌義急忙回頭,順看他的手指望去。
原來那元請大師一身功力已至化境,目力超過常人十倍,華云龍吊在枝葉當中,但因月光皎潔,風吹樹葉,樹枝蕩漾,華云龍的身子也隨樹枝浮沈不已,大師雖在講話,犀利的目光,一直在朝莊院之中搜索,因之被他發現了。
蔡昌義的目力不如大師遠甚,瞧了半晌,仍無所見,但他卻道:“進去看看,說不定正是華家兄弟。”
話聲甫落,元清大師倏然抓住他飄然遠遁,后退十余丈,隱身一塊大石的陰影之后,傳音說道:“不要講話,莊中有人查究來了。”
果然不錯,衣決飄風之聲緊隨而起,有人登上了院牆,在朝這邊查看,差幸大師功力奇高,適時隱蔽,故此未被來人發覺。那人不是旁人,正是九陰教幽冥殿主梅素若。梅素若好似睡不安穩,蔡昌義的話聲高了一點,因之驚動了她,急急循聲而至,前來查勘究竟。
但她仍是一無所見,瞧了半響,又複緩緩退去。行經榆樹之下,她擡頭看了華云龍一眼,這時,華云龍神色大變,人已憔悴。正處昏迷之中。她臉上神情動了一下,倏又冷聲一哼,轉身進屋面去。元清大師以耳代目,凡是帶有聲響的舉動,均已了然于胸,頓了一下,乃道:“吊著的影子,果然是那姓華的孩子。”
蔡昌義大爲緊張,不覺失聲道:“真……”倏然警覺不能出聲,話聲一頓而止。
元清大師道:“不要緊張,既然知道有人在此處,那就好辦。”
蔡昌義傳音急聲道:“怎麽辦?那看守他的人警覺性極高,咱們除了動手搶奪,另外還有辦法麽?”他性子縱然急躁,事到臨頭,卻也並不魯莽。
元清大師贊許地將頭一點,道:“老衲自有辦法,咱們暫時退走。”
蔡昌義對他公公自然相信得過,但一叫他退走,他又急了,連忙傳音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他不要緊麽?”
元清大師道:“人在昏迷之中,氣機極弱,正受血氣逆行的煎熬。這孩子也真難得,毅力大異常人,他好似極力掙扎,強自提聚真氣,逼使血氣逆行的速度減低,這樣一來,那是夠苦的了。”
蔡昌義大爲焦灼,急聲道:“他怎會血氣逆行?怎會暈迷?怎會……”
元清大師道:“他被倒挂身子,吊在樹上。”
蔡昌義道:“這……您老人家不去救他麽?”
元清大師道:“老衲正想爲他盡點力,你不要急,咱們退遠一點。”舉步而行,瞬間數丈,身法之輕靈快捷,宛如天馬行空,不帶絲毫火氣。
蔡昌義疑念叢生,但又不使大聲追問,只得急步相隨。祖孫二人退到一處土阜之上,元清大師相度了一下形勢,隨即閉目合十,盤膝坐了下去,蔡昌義侍立一側,滿懷疑問的瞧著他的舉動。良久不見動靜,蔡昌義大感不耐,他正待開口催促救人,忽見元清大師雪白的胡子無風自動,凝目注視下,方見他嘴唇翕動,極有韻致。
禁昌義詫異萬分,不貨回頭朝那莊院瞥了一眼,暗暗付一道:“他老人家在與華老弟講話麽?相距五十余丈,傳音入密的功夫還能有效……”
蔡昌義詫異不已,那廂華云龍確是聽到聲音了。那聲音細如蚊蚋,慈和已極,正是元清大師所發。元清大師道:“孩子,不要慌張,老衲助你一臂之力。你先散去提聚的真氣,慢一點,徐徐的散去,再聽老衲告訴你怎麽樣運功行氣,痛苦就會減輕了。”
這時的華云龍,無論從那一方面去看,都像早失去知覺,事實上他也確已暈迷。但是,人雖暈迷,元清大師慈和的聲音,卻仍聽得一字不漏,這得歸功于華云龍堅毅無比的意志。須知華云龍縱然風流,縱然不願在梅素若面前失去英雄氣概,但對倒懸三日的痛楚卻非一無所知,只因他性子剛毅,不畏艱難,奉命追查血案的內情,縱獲端倪,案情卻似更越複雜了,九陰教主這條線索最爲明朗,他要續查詳情,不願離去,所以故作毫不在意,自願就縛,聽任梅素若將他倒吊起來。
當時他有恃無恐,認爲仗待他們華家的獨門心法,先行提聚一口真氣,縱有萬分苦楚,決不至于不能忍受。讵料事實不然,那血氣逆行,髒腑擠迫的痛楚,比他想像中難受十倍,最后仍舊不免陷于暈途之中。不過,暈迷是一回事。如非他先提聚一口真氣,雖在極端苦痛之下,仍能憑快堅毅無比的意志力,控制那股真氣不使倏散,別說暈迷之中,無法聽到元清大師的話聲,此刻恐怕早已嘔血不止了。
元清大師內力精純無比,話聲雖小,注入華云龍的耳中,卻如暮鼓晨鍾一般,具有鎮攝心神,發人猛省的力量,華云龍聽了,人未清醒,意志卻已不知不覺遵照大師的吩咐,緩緩散去提聚的真氣,任其自由騁馳。真氣緩緩散去,痛苦卻是遽然大增。
元清大師的語氣適時又起,道:“注意了,孩子。”接下一字一頓,铿锵接道:“此身非所有,此心非所有,往來蒼冥間,混沌無休止,動靜乘太極,順逆猶輪回,與機擊……”這是一篇逆氣行功,至高無上的內功修爲口訣,字字珠玑,內容極其深奧,乃是武聖云震晚年參悟的絕學之一。
須知當年的云震,兼修佛、道兩門的至高絕學,后來又得高華的傳授,晚年的武功已至三花聚頂,五氣朝元的最高境界,只因缺乏子嗣,更將心力專注于武學的鑽研,勘破了佛家所謂「輪回」之機,創下了這一篇「逆氣行功」的修練法門。
嚴格的講,這一篇內功口訣,乃是云震一脈武功之總成,倘能得其精義,勤加修練,那便如同一般練武之人打通了任、瞥二脈,一身功力,定能于短期內突飛猛進。但是,如非資秉奇高,兼而具有慧根的人,對這一段簡捷玄奧的口訣,根本就不能練,此因逆氣行功,大反生理之常的緣故,如若不然,元清大師豈有不傳蔡昌義之理?大師甫見華云龍,便自含笑贊許,道理也就在此。
這時,蔡昌義見不到華云龍,但見元清大師嘴唇蠕動不已,想要發問,卻又不知大師講些什麽,一旦受了干擾,是否對華云龍有許不利,因之瞪著一雙巨目,心頭的焦急,當真是無以複加。半晌過后,元清大師的嘴唇停止蠕動,蔡昌義再也顧不了許多,頓時槍前一步,俯身問道:“公公,您在講些什麽?華兄弟無恙麽?”
元清大師白眉一擡,睜眼含笑道:“無恙。”
蔡昌義濃眉一皺,道:“您講詳細一點嘛,華兄弟究竟怎樣啦?”
元清大師道:“這孩子的確是百年難見之材,咱們家的武功不慮失傳了。”他縱然是個方外之人,此刻竟似按捺不住心頭的歡暢,講起話來答非所問,可見他對留傳武功之事索念極深。
蔡昌義不覺「唉」了一聲,道:“您老怎麽啦?義兒在問華兄弟的境況啊。”
元清大師一愕,道:“哦,他不要緊,老衲已將咱們家「無極定衡心法」傳授于他,讓他再吊幾天。”
蔡昌義心頭略寬,但仍不解的道:“什麽叫「無極定衡心法」?”
元清大師道:“所謂「無極定衡」者,便是氣機無垠,抱元守一之意。可惜你資秉不符,不然的話,這一篇祖傳的獨門無上心法,便可傳授你了。”
蔡昌義得失之心不重,一心懸念華云龍的安危,對于獨門心法是否傳授于他毫不在意,只見他濃眉一皺,又問道:“那……何不干脆將人救走,爲何要讓他多吊幾天?”
元清大師道:“咱們獨創心法,迥異尋常,必須先使血氣自然逆行,才能進入第二層門徑,因之,修練本門心法,第一階段,便是倒懸……”
蔡昌義道:“這有何難?回去再將他倒懸起來,不一樣麽?”
元清大師失笑道:“若是這般容易,你也可以得傳了。”
蔡昌義微微一怔,道:“這……另有難處?”
元清大師道:“難在「自然」二字。”
蔡昌義眉頭一蹙,奇道:“人若置身倒懸,那血氣的逆行,如何自然啊?”
元清大師道:“置身倒懸,血氣的逆行,並非自然,因之修練本門心法,必須生具慧根,靈台空明的人才行。那孩子的資秉大異常人,被人倒轉身子,吊在樹上,一心只想如何減輕痛苦,別無雜念,暈迷之中,仍能領悟老衲所授的口訣,按那口訣行動,毫不勉強,這便叫做「自然」了。”
蔡昌義恍然而悟,道:“哦,所以您老讓他多用幾天,以免影響他的心理,破壞「自然」的現象,是這樣麽?”
元清大師領首嘉許道:“義兒不失聰明,那孩子縱然靈台空明,心志極爲專一,倘若不變現狀,使他能自生駕輕就熟之感,當此初窺門徑之時,豈不對他更有益麽?走吧!趁此機緣,老衲另外傳你一點防身的武功。”話聲中站起身子,飄飄然領先行去。
蔡昌義疑念頓釋,心頭也放心了,聽說另有傳授,頓時胸懷大暢,高高興興的緊隨身后,奔向金陵。
忽忽三日,這一日申末時分,梅素若由前院回來,小娟與小玫,隨侍在她的身后,行至榆樹之下,三個人同時駐足,同時擡頭,同時朝華云龍望去。這似乎已成她們的習慣,三日來,這獨院主婢四人,只要行經榆樹之旁,總得伫立片刻,瞧一瞧華云龍的景況。
華云龍的景況並無多大的變化,仍舊倒挂金鈎一般,吊在樹梢,若說有了變化,那便是臉上的血氣了。第一日晨間,他睑上憔悴不堪,臉色慘白,形若病入膏盲的人,但入夜便已漸見好轉,而后時有進展,直到眼前爲止,不但血氣已趨正常,那氣機也已平穩至極,他雙目自然垂閉,形狀宛如熟睡之人。這種變化,自然瞞不過梅素若主婢四人。
此刻,梅素若神情冷漠,朝華云龍瞧了一眼,蓦地重重一聲冷哼,嬌軀一轉,登上了台階。忽聽小玫怯聲道:“小姐……”
梅素若微微一頓,道:“什麽事?”
小玫惶然道:“三……三天了。”
梅素若霍地轉過身來,喝道:“三天怎樣?”一她雙目冷焰電射,怒形于色,小玫嚇得低下頭去。
那小娟年紀較大,膽氣較壯,接口說道:“小姐講過吊他三天,咱們是否放他下來?”
梅素若冷冷一哼,道:“你同情他?”
小娟微微一怔,隨即兔首道:“不……不是同情。”
梅素若冷聲喝道:“提這事干麽?”
小娟暗忖道:“明知故問嘛。”心中在想,口中可不敢說,微微一頓,道:“咱們講話不能不算,婢子是在請示小姐……”
梅素若忽然峻聲道:“不放。”身子一轉,步入了廳內,神態惱怒已極。
她那突然惱怒的神態,三日來,幾個小婢早已司空見慣,因之小娟並不驚訝,只是吐一吐舌,目光則向華云龍投去。忽然,她目光一楞,口中驚呼道:“小姐,小姐……”
梅素若去而複轉,捷如輕燕,峻聲喝道:“你作死麽?”
小娟始轉一指,道:“他……他醒啦。”
梅素若冷聲喝道:“醒了便醒了,值得大呼小叫麽?”話是這樣講,目光卻已朝華云龍望去,但見華云龍神光煥發,笑臉盈盈,正自目光凝注,投射在自己身上。她先是一怔,繼之一陣羞惱湧上心頭,不覺冷焰電射,狠狠地瞪了華云龍一眼。
只見華云龍裂嘴一笑,道:“梅姑娘,麻煩給我一杯水。”
梅素若冷冷地道:“不給。”
華云龍抿一抿嘴,又道:“在下餓了,姑娘準備酒飯了麽?”他身子倒懸,口鼻在上,眉眼在下,講起話來怪模怪樣,引人發噱,兩個小婢站立一側,竊笑不已。
梅素若冷聲喝道:“叫誰準備酒飯?”
華云龍眉頭一揚,又複裂嘴一笑,道:“本該有勞姑娘,如今且不說啦,請放我下來。”
梅素若氣爲之結,厲聲喝道:“不放,你待怎樣?”
華云龍笑道:“在下記得,今天已是第三天了。”
梅素若冷冷地道:“再吊你七天。”
華云龍道:“爲人不可不守信諾,姑娘身爲九陰教一殿之主……”
梅素若亢聲叫道:“不放,不放,不放……”話猶未畢,忽聽「嘎嘎」一陣輕響,華云龍已自震斷了繩索,飄然而下,卓立在她的面前。
一時之間,梅素若駭然住口,不覺退了一步。華云龍臉含微笑,神采奕奕,不像餓了三天的樣子,悠然說道:“三日期限已到,倒懸的滋味並不好受,姑娘既然不肯釋放,在下只有自作主張,自斷繩索了。”
梅素若驚駭之余,羞惱郁結于胸口,不由恚怒,厲聲喝道:“少賣乖。”嬌軀猛撲,纖手倏探,十指尖尖,便朝華云龍胸口抓去。
指風銳嘯,氣勢淩厲,華云龍身子一側,急急避了開去,道:“在下也是替姑娘守信,姑娘怎的……”話猶未了,突覺勁風襲到背后,只得歇下話頭,掄臂一掌,反手拍擊過去。
這一掌無疑是應急之著,並未用上五成真力,但那手法之玄妙,暗藏數十種變化,已非一般高手可擋了。梅素若腳步一挫,避過了一掌,轉到華云龍右側,蓦地骈指如戟,朝華云龍右肋「期門穴」戳去,冷聲道:“哼,姑娘偏不守信,偏要再吊你七日。”她那身法美妙迅捷,手法卻是狠毒凝重,那一指若被點中,華云龍縱有軟甲護體,也得應指倒下。
只見華云龍含胸吸腹,倏然飄退八尺,眉頭一皺,道:“姑娘,令師是要軟禁我啊?”
梅素若如影附形,追了過去,喝道:“你乖乖就縛,姑娘吊你七日,放你離去。”
華云龍訝然道:“放我離去?”
梅素若肅容道:“不錯。”
華云龍目光如電,在梅素若臉上轉了幾轉,倏然笑道:“哈哈,華家子孫,只有在下善于撒謊,想不到……”
梅素若美目一棱,厲聲喝道:“你講什麽?”
華云龍大笑不已,道:“姑娘縱非撒謊,也是意氣用事,你若放我離去,令師面前如何交代啊?”這話不錯,私自放人,九陰教主面前這樣交代?如若不然,豈非撒謊騙人了。
梅素若好似惱羞成怒一般,玉臉通紅,目光轉厲,冷冷喝道:“那你去死吧。”纖掌揚處,便待一掌拍下。看梅素若凝神揚掌的功架,好似心頭恨極,那一掌如果拍下,勁道必然不輕,大有一掌便將華云龍擊斃之勢。
兩個小婢見狀駭然,失聲叫道:“小姐……”
尖叫聲抖抖顫顫,梅素若不覺一怔,冷然喝道:“什麽事大驚小怪?”
小婢未答,華云龍敞聲接道:“在下有話講。”
梅素若冷眼而視,道:“本姑娘會聽你的話麽?”
華云龍夷然說道:“聽與不聽,乃是姑娘的事,在下只覺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。實對姑娘講,在下本不想走,如今得知姑娘想法大謬,再呆下去,將陷姑娘于不義,因之……”
梅素若冷然截口道:“哼,本姑娘義與不義,要你操心?”
華云龍淡淡一笑,道:“倘與在下無關,在下自然不必操心,只因此事乃緣在下而起,姑娘若有不義之行,便是我的罪惡了。”
梅素若冷聲一哼,道:“巧嘴俐舌,原來是爲自己脫罪,這也行,你束手就縛,讓我再吊你七天。”
華云龍道:“說來說去,仍是要吊我七天。”
梅素若冷然接道:“不然你得死。”
華云龍容色一整,俨然說道:“梅姑娘,你太偏激,這種性格務必要改。”這華云龍平素嘻嘻哈哈,灑脫不羁,看去十足是個纨绔子弟,一旦正經起來,卻又不怒而威,別有一種懾人心弦的力量,此刻他容顔倏整,一派教訓人的口吻,梅素若乍睹斯狀,不覺被他鎮住。
華云龍微微一頓,倏又接道:“請聽我講,一個人最忌不知量力,任性妄爲,你已吊了我三天,我不加反抗,便該知足,只因你見我夷然無損,心頭忿忿不平,竟不惜撒謊引我入彀,我縱然信了,姑娘的操守豈無虧損?你能信守諾言,七天后我離去,那也違背了令師的谕令,這種恩怨,縱然出于無心,形成的結果,卻都是不義的行徑。如今想叫我不加反抗,再吊七天,那是絕不可能的事,而姑娘竟生殺我泄忿之心,請想想,憑姑娘的能耐,做得到麽?”他義正詞嚴,侃侃而談,所言俱在情理之中,梅素若欲加抗辯,卻是無以爲辭。
華云龍忽又神色一舒,朗聲笑道:“梅姑娘,我憑良心說,姑娘的容貌風華,我華云龍確是萬分心儀,可惜你我立場不同,姑娘又複冷傲不近人情,不然的話,你我極有可能成爲朋友,因之,若因我而陷姑娘于不義,我華云龍抵死也不能爲,眼下唯一可行之策,只有我暫且告別,斷去所謂「不義」的因素,才能使姑娘俯仰無虧。梅姑娘,我告辭了,令師面前,請恕不辭而別,姑娘也該珍重。”話聲中抱拳一拱,隨即轉過身子,徑朝后面院牆行去,須臾越過院牆,身子晃了幾晃,倏忽隱沒不見。
他說走就走,言行坦率,神態朗然,毫無留戀做作之態,梅素若眼望著他那壯健的背影翩然消失,兀自目瞪口呆,忘了答辯,忘了喝阻,一時之間,完全楞了。這情形看似意外,其實也在情理之中。須知華云龍風度翩翩,俊美絕倫,乃是少女們夢寐以求的對象,這梅素若縱然冷峻,畢竟是花容玉貌的少女,所謂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少女的心理大半是一樣的。
此前她處處與華云龍爲難,一者是積年的教養使然,再者便是華云龍對她的美色好似無動于衷,因而激起她一股怨怼之氣,其實她內心對華云龍極具好感,便謂之情愫亦無不可。此刻,華云龍坦誠地表明了愛慕之意,且因不願「陷自己于不義」,乃不願走而走了,這是何等平實的情意?何等真摯的關懷?梅素若聞之楞然,自也無怪其然了。